馮劍星
柳湖波光里的那一別,竟是半生宦海浮沉的注腳,也是一湖水光天色無盡的惆悵。站在淮陽龍湖畔,恍惚能看見那個偉岸灑脫的身影。蘇子由讀書臺就在不遠(yuǎn)處,那座船形的亭臺,如一葉扁舟,沉浮在九百年的歷史潮水中,雖然經(jīng)歷風(fēng)雨,卻未能從此而逝,花木蔥蘢,湖光供養(yǎng)。九百多年的時光在這里仿佛凝滯了,只有柳花依舊紛飛,如淚,如雪,成了淮陽這座小城的文化封面。
宋神宗熙寧四年的那個秋天,蔡河的晚風(fēng)把蘇軾的小船飄飄搖搖送到陳州。他是赴杭州通判任的,陳州不過是中途一站,卻因了子由在此做學(xué)官,便成了心靈的驛站。那時節(jié)的柳湖,“柳花飛處麥搖波”,湖面如新磨的鏡子,小舟往來如梭,采菱歌聲互答。在這如畫景色里,兄弟二人暫時忘卻了仕途的坎坷,只剩下相聚的歡欣。
我試圖想象那個傍晚,蘇軾與蘇轍漫步在柳湖畔。晚湖如鑒,倒映著兄弟二人的身影。蘇軾后來在《畫堂春·寄子由》中記下了這一幕——“小舟飛棹去如梭,齊唱采菱歌”。那歌聲穿越了近千年,依然在淮陽濕漉漉的空氣中隱隱回蕩,是“蘇式”的人文風(fēng)情,讓這片湖水有了文化的生命。
陳州這座小城,因了蘇氏兄弟的相聚,一時成了中原的文化佳處。張耒、李簡夫、張方平……這些名字在史冊上或許不那么耀眼,但在當(dāng)時的陳州,他們共同營造了一個文風(fēng)鼎盛的小天地。游無所不至,景無所不觀。歌而樂之,詩而和之。蘇軾在陳州的足跡,不只在柳湖,更在太昊伏羲陵前,在陳州的每一條路上,他自己說:“余舊過陳州,留七十余日,近城可游觀者無不至。”
淮陽古稱宛丘,是太昊伏羲氏的都城,有著六千五百年的歷史。這樣的厚重,對于蘇軾這樣的文人,自然有著莫名的吸引力。他在這里感受的,不只是兄弟情誼,也是對上古民風(fēng)的一種追溯和向往。張耒后來在《淮陽》詩中寫道:“淮陽古帝墟,鄙夫少所游。最愛城西路,槐榆拱高秋。”這城西路,想必也是蘇軾兄弟常走的。秋天的淮陽,槐樹、榆樹拱抱成蔭,城門下護(hù)城河里的水清澈透亮。這樣的景致,怎能不讓人流連?
陳州的特別,在于它不僅是地理上的中心,更是士大夫們的精神棲息地,所謂“衡門之下,可以棲遲”,這是《詩經(jīng)·陳風(fēng)》所詮釋的另一種人生旨趣。在這里,他們暫時遠(yuǎn)離了朝堂的紛爭,找到了心靈的安寧。蘇軾與這些文人名士的交往,構(gòu)成了北宋文化史上一個獨(dú)特的景觀。
元豐三年正月初一,因?yàn)橹摹盀跖_詩案”,蘇軾冒著嚴(yán)寒離開東京,貶謫赴任黃州。初四,在陳州與蘇轍女婿文逸民(文與可之子)飲酒作別,寫詩道:“春風(fēng)料峭羊角轉(zhuǎn),河水渺綿瓜蔓流。君已思?xì)w夢巴峽,我能未到說黃州。”黃州路遠(yuǎn),陳州不可留,如此人生流離參商,親朋分別在即,豈不讓人淚下?
蘇軾曾經(jīng)寫詩給蘇轍,詩中更是直抒胸臆:“驚塵急雪滿貂裘,淚灑東風(fēng)別宛丘?!边@淚,是為離別而流,也是為仕途多艱而流。百年人生,得失如塞翁之馬,此身如籠中之鶴。聯(lián)想到蘇軾晚年嶺南渡海,竟然嘯歌如舊,這人生的意味,他是咂摸透了,也想得明白,如給友人信札中說:“某垂老投荒,無復(fù)生還之望,昨與長子邁訣,已處置后事矣。今到海南,首先作棺,次便作墓,乃留手疏與諸子,死則葬于海外?!比绱私髴烟故帲泻尾豢??
我總在想,為什么陳州的離別如此令蘇軾動情?或許是因?yàn)?,每一次離別,都可能是永訣;每一次揮手,都帶著對“夜雨對床”之約的無限留戀。他們兄弟早年曾約定早日隱退,共享“夜雨對床”之樂,但這簡單的愿望,在宦海的波濤中,竟成了奢望。
陳州見證了蘇軾兄弟最深的情誼,也見證了他們對歸隱生活的向往。后人敬仰蘇轍文才和功績,在讀書臺上建亭紀(jì)念。明成化六年,知州戴昕重修八角琉璃亭,亭基船形,象征“宦海扁舟”。這“蘇亭蓮舫”成為古陳州七臺八景之一,清代詩人吳履坦在《蘇亭蓮舫》中贊曰:“十里荷香滿碧湖,中央虛敞一亭孤。”一亭孤嗎?一亭孤,吾道不孤。湖如新磨鏡,亭如一葉舟。至今柳湖水,春來綠如油。
“淚灑東風(fēng)別宛丘”——這眼淚,蘇軾沒有白流。